人间的丝线到底有多长?古往今来,这世界是否就是一只蚕?人们把丝织成了天地经纬,从此这个世界丝缠锦绕,交相辉映。
在这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,有一个人,像蚕一样,为着世上的锦绣而生,为着后世的锦绣而死。
这个人的名字,为什么偏就叫做“都锦生”?
春到溪头
1898年农历正月22日。这一天,西湖上空的风轻冷而飘逸,它吹过茅家埠一栋老屋时,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,接着是一片惊喜声。都家世居杭州西湖边茅家埠,父亲希望儿孙世代传承这方锦绣宝地,又或许感恩锦地生锦儿,前程必将锦绣无量,便将都家次子取名为“都锦生”。都家老辈人都是行伍出身,戎马兵阵,似不闻富贵丝竹之声,他们当初绝没有料到,这个在西湖山水里长大的孙儿,会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一座锦山、一条锦河。
1921年。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(浙江理工大学前身)机织科。对都锦生来说,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。两年前,都锦生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任教,教织造。他像一只被故土层层包裹的蚕儿,已走到破茧而出的关头,只等待着那一天。
“都锦生,你的试验进展有困难吗?”1921年春节后不久,校长走进机织科实验室,正在一幅意匠画上专心描摹的都锦生闻声立起。校长仔细看了一会,惊讶地说:“这不是九溪十八涧吗?”都锦生恭敬地回答:“正是九溪的一座桥头风景,我进山去拍的。”“你要把西湖风景织成锦吗?”都锦生说这是他多年的心愿,只是风景织锦从未有过,中国织锦几千年来只用作服装布料,没有用来做装饰的。校长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?都锦生笑着说:“因为杭州太美了,西湖太美了,光有照片光有画还不够,丝绸之府为什么不能用丝织出来呢?”“啊啊,什么时候可以上机?”“快了,我日夜都在加工赶,意匠画一完就打板。最关键的是织,风景画没织过、没绣过,我准备星期天自己上机做。”
校长听了高兴地拉着都锦生的手说:“真是天赋你锦心绣手啊,你一定会成功的!需要什么我支持!”
可是校长万万没想到,不久之后,这位令他骄傲的青年才俊需要他支持的竟然是一封辞呈。
20年代初,都家所在的茅家埠是游客和香客的必经之地,游船系在埠头,游人从这里上岸到西湖各景点,朝佛的人从这里到灵隐寺进香。夏日的一天,茅家埠来往如织的人群忽然拥挤起来,人们在争相传看什么东西。“这是用丝织出来的画呀!”有人举起一块方巾大小的框子,“哎呀,这画的是九溪十八涧啊!”人群更加热闹,“这丝绸织出来画真好看呢!”“卖不卖呀?”“多少钱一张?”人群里面传出回答:“六角钱。”
不一会工夫,都锦生挂在门檐一根绳子上的几十幅织锦画,已被争购一空。望着悬在屋檐下的空绳在风中飘荡,都锦生觉得他的心也飞到天上去了。一旁温静娴淑的妻子宋剑虹怀里抱着一岁的长女都恒如,想着丈夫为了试制织锦画,一梭一梭织到东方发白,不知多少个夜晚,家中机杼声声不断,眼里便有泪花浮出。此刻,她对像个孩子一样欢喜的丈夫说,“鲁滨(都锦生字),你成功了。”丈夫却把眼镜往上一推,抬起脚说,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,我还没有开始呢。”
此后,校长收到了都锦生的辞职信。
那一年,都锦生23岁。在教育与实业之间,这位年轻人想必也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抉择。自幼对故乡的热爱,对织锦业的热爱,最终让他走下三尺讲台,走向一个更大更广阔的舞台。都锦生父亲思想开明,十分欣赏这个敢想敢为的儿子。都锦生考进甲种工业学校那年,收到一份最喜欢最渴望的礼物,就是父亲送给他的一部照相机。二十年代有照相机简直太奢侈了,都锦生正是用它拍摄了九溪,这份礼物让都锦生日后成就了一番大业。
都家一间老屋腾空做了厂房,买回一台织机,请来两名织造工人,妻子宋氏兼管原材料和财务收支。这是1922年5月的一天晚上,快到立夏边,天气时而闷热时而凉爽,就像人们阴晴不定的心思。但在都家老屋里,气氛却是开朗而愉快。一家人围坐,方桌中间一盏煤油灯清亮柔和,都父坐在上首发话:“锦生这些年很努力,学成才干了,想自家干一番事业,现在新产品已经做出来了,厂也办起来了,但是兵家打仗讲究的是师出有名,我给锦生想了一个厂名——都锦生丝织厂。我已选好良辰吉日,就是5月15日,把匾挂出去吧。”
4年后。美国费城。连日来,在费城世界博览会上出现一匹来自中国的黑马,它从东方驶来,贡献的是一幅让西方世界惊讶的丝织美锦图。中国丝绸久负盛名,但西方人看到的只是漂亮的丝绸华服,这匹黑马却让传统的工艺织锦,变成了中国古代大画家唐寅的名画——《宫妃夜游图》。多么美啊,富丽华贵,纤细入微,毫发毕现。不是说丝是水么,怎么能变成了雕塑?
织锦画被誉为“东方艺术之花”,出现在美国大报小报上。这是中国民族工业在世界博览会上获得的第一块金牌。随之而来的是杭州丝贵。都锦生织锦在国内外名声大振,产品供不应求,远销西方各国,不远万里而来的求售者、求艺者云集杭城。
陌上花开
1932年,艮山门外都宅。
此时都锦生离开茅家埠老家已有五年。1926年费城获奖后,都锦生将工厂迁到了艮山门。买地置产,扩大经营,改良品种,拓宽销路。五年内,他把当年的手工小作坊,建设成了一家有规模有质量有信誉的织锦工厂。但是都锦生的心头并不轻松,他回想起自己短短的创业史——1924年,第一家销售店开业,地址是杭州城内最热闹的花市街(今邮电路);1925年,进军大上海,在四川北路开设营业所,都锦生织锦成为沪人所爱;1926年,产品为国际瞩目,同年搬厂搬家。到1931年,都锦生已经在全国13个大城市建立营业分店,丝织风景画年产达到5万多张,获利达10万元。如果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,都锦生胸中有更大的理想、更远的前景……
然而,1931年“九一八”一声炮响,战争阴影笼罩中国大地。事变消息传到杭州,被称为“杭铁头”的杭州人怒发冲冠,都锦生一声大喝:“工友们,跟我上街!”街上人潮涌成集会,都锦生手拿大刷把龙飞凤舞:宁做刀下鬼,不做亡国奴!顿时街上呼声如雷——宁做刀下鬼,不做亡国奴!接着都锦生带头抵制日货。他停购东洋人造丝,改用价格高的法国、意大利人造丝。在民族工业遭遇顶头风的关口,许多中小厂家纷纷关门,更有厂商囤积生丝从中渔利。有一天,一家钱庄老板送来许多空白的缫丝杼子,让都家囤丝以获暴利。都锦生将其拒之门外,非常生气地大声说:“我不发国难财!
热血还在胸中沸腾,而都锦生想得更多的是丝绸业的生存之路。杭州丝绸几千年来如水般流淌,如珠般滚动,将一座南宋都城浸润成了温柔富贵之乡。历代丝绸厂商,主要停留在缫丝和织造这两个领域。前者是粗加工,占有的是原料市场;后者是精加工,征服的是丝绸市场。都锦生在深入研究中国的丝绸史后发现,从西周开始的织锦业,数千年来从织造形式到市场用途,变化不大,在杭州更有式微之势。织锦工艺不同于织绸,它是采用两种以上彩色丝线,由经线、纬线交错提花织出的多重织物。工艺流程复杂细致,织出锦品自然精美绝伦,投入的成本人力更是无从计算,急功近利的商贾们便对织锦敬而远之。中国自古有三大名锦,蜀锦古朴,宋锦儒雅,云锦艳丽,可是现代织锦向何处去?杭州世称丝绸之都,织锦业是其中最艳丽的五彩云霞,绝不能让它暗淡。这也是都锦生矢志投入织锦业的初衷。就在国土战火纷飞之时,都锦生想的依然是织锦大业——重振、创新、发展。
就是这一年,都锦生做了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,他要去日本考察。几年来,他已洞晓这一行业,和西方甚至邻国日本相比,中国织造工业太落后了,还是几千年前的脚踏手拉,而日本织造早就机械化了。国家的尊严是建立在国家的实力之上,谁有本事就要向谁学习,于人于国才是进步之良方。他要看看,日本人都拿丝绸在做什么?怎么做?
在东京,他看到满街日本女人脚踩木屐,手撑洋伞。都锦生被她们手中缤纷华丽的洋伞吸引住了,这些伞竟是用丝绸做的,叫做日本绢伞。我们也可以做这种伞呀,都锦生立即买了一把绢伞,到旅馆房间里,连夜研究。
一路风险,幸得平安归来。都锦生从日本带回几把绢伞,组织工人研制开发绸伞。当时伞骨用的是进口不锈钢,后来改用上等紫竹,伞面绸缎上绘西湖风景。都锦生将新产品取名为“西湖绸伞”,也叫“晴雨伞”。真丝做伞面,下雨会不会漏?这是大家都担心的问题。一天,都锦生的长女都恒如放学回家,看见父亲端着一盆水正在往下倒,地上撑着一把漂亮的绸伞,清水一滴滴洒落到绷紧的伞面,发出叮咚的乐声,顺着三潭印月的画面往下滑落。水倒得越多,水流声越急,但绸伞底下却一点水也没有。成功了!这就是世上第一把绘有西湖风景的绸伞。
就在绸伞厂开业的庆典仪式上,都家姐妹看到了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胡蝶、徐来等人,父亲请他们剪彩做广告。1934年,都锦生西湖绸伞厂正式投产。
陌上花开,海内风靡。收拢时像一段竹节,张开时如一湖风光,杭州人夏日都喜欢用它来遮阳。上世纪三十年代,达官贵人、富家小姐、艺术界人士及四方旅游者,无不以绸伞为爱物,连日本街头也出现了“时下妇人争购”的西湖绸伞热。以后又在舞蹈、杂技中当道具,更是别具风情。
西溪路,杭州某高校宿舍小区,一座幽静的单元楼里,住着都锦生的小女儿都恒云女士。提起父亲,她笑着,恍惚间似乎时光正在缓缓地倒流……
“那年父亲做出了绸伞,第一批就送给我们姐妹每人一把。我的那把,伞边是一圈蓝色波浪,很漂亮,跟了我多年。杭州都锦生博物馆建馆的时候,我把我的伞,还有妈妈送的一只织锦手提袋,我一直舍不得用啊,都捐赠给他们了。现在我还常常到馆里去看看它们。”
往事如烟
1937年,杭州东园巷机神庙。杭州丝织业讲究敬拜机神,祈愿机神保佑机坊兴隆。这一日给机神行礼的人是织锦大师都锦生。眼看日本人已兵临城下,不肯忍辱偷生的都锦生决定停产,妻子正和孩子们在家里收拾东西,父亲已派人来催过多次,要他们搬回茅家埠。都锦生在心中和机神话别,祈祷战争早日结束,织锦光华再现。他当时绝想不到,今生今世与故土机神已是永别。
1937年冬,杭州沦陷。茅家埠都家老屋,都锦生心中正烦恼郁闷,城陷之后,日本人到处找他,要他担任商会会长,想利用他在杭州及国内外的声望为日本人做事。这日他正想着是否应该尽快离开杭州?忽然他的哥哥冲进门来,“鲁滨,快来看,报纸上有你的名字!”
原来日本人找不到都锦生,便在报上登委任状授伪职。都锦生看到自己的名字竟被日本鬼子如此亵渎,大怒之下将报纸撕得粉碎,还不解气,他又找火柴,“烧了烧了!都烧了!”双手颤抖,一气划断了四五根火柴才点着火,将地上那一团报纸烧成灰烬。
“这小日本逼人太甚,看来他们迟早要找到这里来,父亲,我们还是到上海去吧?”都锦生当日便与父亲商量。可是每次只要说到走,父亲和兄弟们便泪眼兮兮,舍不得让他们离开老家。父亲只是说,“锦儿,再等等,再看看。”可是他的锦儿又何尝愿意离开杭州?他的工厂,他的工人,他全部的心血都在这里呀。
如此,又过了几日,竟大难临头。
这天,都家父子像往常一样躲避到灵隐深山里去了,只有妻子宋氏带着几个女儿在家里。宋氏正在老屋后面的两层小楼上,突然看到一小队日本兵,有两个士兵端着枪正往都家走过来。宋氏立刻朝着孩子们喊:“快往后山上跑!”还没等她们跑出院子,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踢开前院大门,哇哇乱叫着追过来。老六都恒云当时只有五岁,二姐拉着她拼命跑,她回头一看,妈妈和大姐已被鬼子用枪挡住了!二姐一把捂住老六的嘴,两个人躲在后墙根不敢动弹,只见鬼子押着妈妈和大姐上了楼。在楼梯转弯处,母亲向女儿恒如使了一个眼色,两个人心里都明白,紧要关头宁可死也不能污了清白。母亲边走边偷偷解开外套里面旗袍的扣子,防止跳楼时腿挪不开。上了楼,两个鬼子放松了警惕,他们拉开门把身上的枪放到门后去,就在这一刹那,母女俩飞身一跃跳下楼去,这楼离地面有三米多高。鬼子跑出来,一个不见了,一个躺在地上。跑掉的是女儿都恒如,她纵身跳到前日刚刚翻过新土的菊花园里,只是脚崴了没有大伤。母亲跳在泥地上,顿时口吐鲜血。两个鬼子兵以为人死了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当晚,一家人抱着劫后余生的娘儿俩,抱头痛哭。
数日之后,都锦生搀扶着刚能走动的妻子,带着一群儿女,在家人的护送下,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。这是一辆敞篷车,每节车厢都挤满了逃难的人。孩子们都坐在车厢地板上,都锦生打开一把折叠椅,让妻子坐在上面。秋天的阳光还有些灼人,他又在妻子头上撑开一把绸伞,一路上为她遮阳挡风……
都锦生一家避难上海。开始住在英租界,但英租界里十分杂乱,不久又迁往法租界。即使炮声隆隆,都锦生耳边时刻响起的仍是世上最美的音乐——织锦声。在极其困难与危险的情况下,他将杭州艮山门工厂的部分织机先后运往上海,在法租界里小规模生产。然而,此时工商业已是一片萧条。随着战争扩大,都锦生在全国各地的营业店全部瘫痪。正当他在法租界惨淡经营时,不幸的消息传来:日本人的炸弹炸毁了艮山门工厂,大火烧了一天一夜。这是都锦生最好的工厂啊,有从法国买回来的机器,有数以千计的样品、意匠图……
那火烧的不是机器,是都锦生的心啊。闻讯之日,都锦生瞬间苍老,元气大伤,十数载心血付之炮火,都锦生无语问苍天!他翻开1930年自己亲笔写下的《创业经过》,墨香犹在,却已灰飞烟灭,那字句更如泣血:“……性喜风景,湖光山色,徘徊不倦,乃本心之所好……研究锦绣湖山之胜,进求巧夺天工之术……九年间发明大小风景织锦二三百种,远及东西各国、南洋各埠……顾客需求五彩织锦风景,两次赴日本考察,以心所得,勤加研究,始克成功……云霞灿烂,龙飞凤舞,五光十色,鲜艳夺目。年来又增至法国最新式织机,生产西装丝绸衬衫、领带、运动衫、内衣等服装……”
1942年5月15日,这一天是都锦生建厂二十周年。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。全家人一早起来,孩子们按照母亲的吩咐,已经穿戴整齐。母亲帮着父亲系好西装领带,两个人出来了,母亲穿一件高领无袖旗袍,显得高贵端庄,近年来他们已很少看见父母这样正式地穿着。这一日,都锦生率全家合影留照。
1943年5月26日,都锦生倒在家中的卫生间里,突发脑溢血,去世时年仅45岁。都锦生事业上的好伙伴、妻弟宋永济闻讯大悲,他带着姐姐全家返回杭州,将姐夫安葬于都家祖地小兔儿山。
一代英才,正当如日中天之时,含恨而去。他那为织锦而生而死的灵魂,化作了千千万万只彩蝶,世世代代,在西湖的山水间飞舞……
2007年5月15日,都锦生建厂八十五周年。这天,我来到城内的都锦生博物馆。这座建于1997年的博物馆里,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蚕儿吃桑叶的声音。我在这里不但看到了二十年代的《九溪十八涧》和《宫妃夜游图》,也看到了代表当今中国最高织锦水平的锦画《春苑凝晖》。现年68岁的柯道存老师傅,是《春》的主要创作者之一,已被评为国家织锦业工艺大师。
柯大师画了一生的意匠画,伏案劳作几十个春秋,带出弟子数十名,如今竟没有留下一人。他说一幅织锦有二十多道工艺,“意匠画”是其中首要的,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。意匠画就是把设计原图用打格子的方法在纸上放大,再一笔一笔在格子里描摹,同时要确定哪个部位用什么颜色的组织材料,织出来的色彩才能酷肖原图。这真是最细心最专心的手艺活,有时候一年也只能画出一幅,少则也要三四个月,“一生在这里也没几幅好画”。柯大师1963年进厂,40年间大约画了近百幅。由于人才奇缺,柯师傅退休后又带了两个聋哑弟子。一旁那两个埋头画案的年轻人,正在千点万线地画一幅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只有最安静的底色,才能开出最灿烂的花朵。
文 \ 叶全新